Henrik Rosenzweige

Gehe durch die Welt und sprich mit jedem.

《地狱》(亨利·巴比塞 著) 第一章

在房东勒梅希尔太太向我提了几句她家物质和道德上的全部优势后,她将我一个人留在房间。

我在镜子前停步,站在我将要留宿一段时间的房间中央。我环顾了一下房间,又看了看自己。

阴暗的房间充斥着灰尘的气味。我看见两把椅子——两把布料上沾着油污的薄肩扶手椅,其中一把托起我的手提箱;一张绿色毛毡面的桌子;还有一块东方地毯,上面一遍遍重复着同样的阿拉伯式花纹,企图将人的目光吸引过去。然而在晚上,这块地毯却显现出泥土的颜色。

这一切我还不知道,不过我知道以下的一切:那张仿桃花心木的床,那冰冷的梳妆台,那无法回避的家具布置,以及四堵墙壁中间的空洞……

 

房间十分破旧,像是有人在那里已经住了很久。从门到窗的地毯上总有磨损的绳头,被人们日复一日地在脚下踩踏。那条已经变形、掏空了的脚线,在我伸手就能够到的高度上摇摇欲坠,大理石的壁炉台已被磨去了全部锋利的棱角。物品在与人的接触中,在无望的漫长岁月中,逐渐消失殆尽。

它们越发显得黯淡。天花板渐渐昏暗下来,如风雨大作时的天空。在发白的木板和粉红色的墙纸上,门板、橱柜油漆挂锁的锁栓和拉窗帘绳的地方,由于最大程度地受到了阴影的影响,而变得发黑。在这里,整个人恍若烟尘般消散,只有窗户还泛着白光。

而我呢?我是一个和其他人一样的人,正如那个夜晚和其它的夜晚一样。

 

从今天早上起我就一直在赶路。匆忙,手续,行李,火车,各个城镇的气息。

我陷进一把椅子里。一切都变得更加安静,也更加温和。

我最终从乡下搬到了巴黎,这标志着人生中的一个重要阶段。而在变化中我找到了一种情况——今晚,我撕开了当前的想法,转而想到自己。

下个月的第一天我就三十岁了。大概在十八年前,或者是二十年前我失去了父母,由于离现在过于遥远,这件事已变得微不足道。我还没有结婚;我没有孩子,以后也不会有。有时这让我感到苦恼:当我想到,我将终结自人类起源以来就存在的血脉。

我幸福吗?是的,我没有悲哀,没有后悔,也没有复杂的欲望,因此我很幸福。记得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,就有着明晰的感觉,神秘莫测的温情,对于将自己封闭在一个同自己的过去对话的地方有着病态的喜好。我把自己看得格外重要,并开始认为我比其他人更重要!然而,这一切逐渐沉没在积极却空虚的日子里。

 

我现在就在这房间里了。

我从椅子上向前探出身子,为的是离镜子更近,能好好地看看自己。

较小的个头,矜持的外表(虽说我时常兴致勃勃),得体的着装。我的外貌特征没什么可指摘的,也没什么可引起注意的。

我凝望着镜中那双眼睛。它们是绿色的,奇怪的是,人们却往往错认成黑色。

我对许多事的相信是混乱的:首先就是相信上帝的存在,如果不是相信宗教信条的话。不过,对于那些头脑上不如男人的穷人和妇女而言,后者还是有好处的。

至于哲学上的讨论,我认为它们完全不起作用。人们什么都不能操纵,也什么都不能证明,而真理的含义究竟是什么呢?

我是有是非观念的:即使我确信自己能够免受惩罚,也不会犯下任何轻率的错误,而且我不容许在任何事上有丝毫的夸大。

倘若人人都像我这样,一切都会好起来的。

 

天色渐晚,而我不再做别的事。我坐在在弥散的阳光下,面朝着镜子的边角。我能看见黑暗开始向房间里的陈设侵入,望着那前额的轮廓,那椭圆形的脸庞,眨动的眼皮下方那凝视的目光——我通过它进入自身,如同进入一座坟墓。

身心的疲惫、阴郁的天气(我听见窗外在下雨)与黑影加重了我的孤独感,即便我做了许多尝试,我的影子还是变得更加庞大。还有一些我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,令我感到悲伤。悲伤使我厌倦,因此我摆脱了它。这又怎样呢?这只是我而已,没有什么不对的。

在生活中,我并不像今晚这样孤身一人。爱已经占据着我的小若赛特的脸孔和举止。我们已经在一起很久了——很久以前,在图尔她所工作的时装店里,她怀着一种异样的执着朝我微笑。而我则将她的头揽入怀中,亲吻她的嘴唇,并且突然发现我爱上了她。

我现在已经不太记得,我们在卸下伪装时那种奇异的快乐了。的确有时我依然会像第一次那样狂热地渴求她,尤其是她不在这里的时候。然而当她出现在那里,有时却会让我心生厌恶。

放假时我们将在那里相见。我们在死前能够再次相见的日子,可以数的出来……如果我们敢这样做的话。

死亡!死亡的想法无疑在所有想法中是最重要的。

我终有一日会死去,而我想过这个问题吗?我思索着。不,我从未想过,也做不到。你无法直视命运,正如你无法直视太阳,只不过命运是灰暗的。

夜晚来临,就像所有的夜晚都将来临一般,直到过大的那一个到来。

 

但忽然我踉踉跄跄地站起身,心潮澎湃,恍若张开双翼将要飞翔。

那是什么?街道上,喇叭声响起,演奏起一曲狩猎之歌……显然是某个大户人家的工头,站在歌舞厅的吧台旁边,鼓着腮帮子,焦躁地咬着嘴唇,凶神恶煞的模样让他的观众们大吃一惊,沉默不语。

然而不仅这里是如此,在那些城市的砖石中间,也回响着铜管乐队的喧嚣。我小时候常在生养我的乡间听到这样的声音,远远地回荡在从森林到城堡的小路上。相同的曲调,甚至是完全相同的事情。它们怎么可能会无限地趋于相同呢?

我的手不由自主地,以一种缓慢的、颤抖的姿态伸向我的心口。

过去,现在,我的生活,我的心,我自己!突然间我毫无理由地想起这一切,好像我已经疯了。

 

从过去起一直以来,我对自己做过了什么?什么都没有,而我早就走到了下坡路。唉!正是因为这句话让我想到了过去,在我看来,我已经完了。我还没有活过,同时又渴望着一种失落的天堂。

可是无论我如何乞求,如何反抗,都不会留给我任何东西。从此往后,我既不会幸福,也不会痛苦。我不能死而复生。我将会像今天一样在这房间里平静地老去。如此多的生命在这房间里留下他们的印记,却没有一个留下的印记属于他们自己。

每一处都能找到这个房间——它是每个人的房间。你以为它是封闭的,实则不然,它朝着空中四面八方的风敞开。它迷失在相似的房间里,像是天空中的亮光,许多日子里的某一天,无处不在的我。

我,我!现在我只能望见自己面色苍白,深陷的眼窝掩埋于夜色中,嘴里塞满了沉默,缓慢却无疑会使我窒息、毁灭。

我用手肘撑着身体站起来,如同借着一段残缺的羽翼。我多么希望会有无穷无尽的事情发生在我身上啊!

我没有天分,没有待完成的使命,没有去奉献的博大心灵。我一无所有,也不配拥有。尽管如此,我还是期盼着能得到些许奖赏。

爱。我梦想着与一个女人——迄今为止,我在她身上浪费了所有的时间,共同过着闻所未闻、独一无二的田园牧歌式的生活。我看不见她的躯体,却想象得到她的影子在我身旁,与我一同走在路上。

无尽的、新的事情!我将一往无前地踏上非凡的旅途,生活将变得丰富多彩。在卑微的热情中,我奢靡而忙碌地动身;在雷鸣般全力向前的车厢里,在杂乱的风景和风一般忽然涌起的城市中间,我摆出慵懒的姿势。

船只、桅杆、用野蛮的语言发出的命令,在金色的码头登陆,迎面而来的是充满好奇的、外国人的面孔,还有那些笔直的纪念碑,你知道它们的形状大抵相似。而在旅行者的自豪感中,这一切离你是如此之近。

我的大脑空空荡荡,我的心已经干涸。我周围没有人,而我从未找到任何东西,甚至没有一个朋友。我这个可悲的人,在宾馆房间的地板上徘徊了一整天!每个人到这里来,从这里离开,而我却妄想要得到荣耀!荣耀与我混杂在一起,像一个不可思议的伤口,我觉得所有人都会谈论它;我像是一群人的领袖,我的名字被人称颂,像是天底下新的呼喊。

然而我感到我的伟大之处衰落了。我幼稚的想象在这些不相称的前景中徒劳无功。对我来说没有什么,因为只有我被夜晚剥去了外在,如同哭泣般站起身来。

这一小时里我近乎失明。我还能看见镜子里的自己,但那不是我自己,而是我的软弱和被束缚的处境,我向窗外伸出双手,它们看上去像是被撕裂了。我从阴暗的角落里抬起脸朝向天空。我向后倒在床上,而这个庞然大物有着模糊的人形轮廓,像一具尸体。上帝啊,我迷失了方向,请怜悯我!我以为我很聪明,对自己的命运很满意;我说自己没有偷窃的本能,唉,唉!当我想拿走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时,这就不是真的。


评论

热度(22)